马丽娟

父亲真的是老了，变得越来越缠人，每次打电话都要问这问那。你家的厂房扩建完了吧？现在三月小阳春了，树都绿了吧？村旁那条小河开化了吧？山上的耗子花儿都开了吧？又快要开始春耕了吧……我耐心地一一作答。

自从几年前母亲去世后，靠儿子养老思想根深蒂固的父亲就随着弟弟搬到离老家几百里地以外的他乡居住了，但依然放不下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每年都会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我们姐妹家离父亲老宅都不太远，隔三差五地就会去探望父亲，给他买点喜欢吃的零食，做上一顿他最爱吃的猪肉炖粉条，父亲说肥肉香，咀嚼起来柔软又不塞牙。

每当父亲要回弟弟家之前，也总是会来我家小住几天。我知道，父亲喜欢让我陪他在老家四处转转。看看那一片片绿油油地庄稼，看看那片杨树林里的杨树是否又粗壮了些，再看看山脚下那一湾小溪欢快地奔向远方，也喜欢听村子里有行人时候的鸡鸣狗叫。我总是陪父亲转完后，随手采来一大捧狗尾草和马莲，回到家里后让父亲给我做手工艺，省得父亲闲闷，也为了让他开心。

父亲年轻时候就手巧，读过高中，曾经是翻砂厂技术工人，后来务农。在那个年代，父亲算是高学历的人，务农后在村任职，又做了十余年的会计，十分清廉。现在父亲虽然老了，手微微有点颤抖，却依然灵活，一会用狗尾草编织一只毛茸茸的小兔，一会又用马莲编织一条鳄鱼，活灵活现地小动物便展现在我眼前。

我坐在父亲身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她们总是会拿出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其中有只小青蛙，一碰还会跳。当时我也想摸一摸，她们不让，就让我在一旁看着。回家后，我委屈得一边哭一边问父亲：“为什么人家都有玩具，而我没有？”父亲笑着说：“闺女不哭，爸爸给你做啊，保证比她们的都好玩。”于是，父亲就去路边采来一把马莲，很细致地编织了一条小鳄鱼还问我好不好看。我仍不开心地说：“那它也不会动啊？”父亲仍然笑着说：“它会动，还会咬人哩，不信你把手指头放在它嘴里试一试？”我半信半疑地把手指放进鳄鱼嘴里，只见父亲用手一拽鳄鱼的尾巴，小鳄鱼的嘴便死死地裹住了我的手指，拔也拔不出来。“咬住喽，咬住喽。”父亲笑着喊着，我也瞬间破涕而笑。

看着父亲微微颤抖的手认真地制作着，我感慨万千。就是这一双手养活了我们一家七口，就是这一双手编织了我们童年的快乐，就是这一双手还会写出漂亮的毛笔字，每逢春节，都会帮乡亲写春联。虽然那时候生活很清苦，父亲的这双手却给我们创造了幸福与非物质的精神财富。

前些日子父亲来我家住了几天，走时恋恋不舍地环顾四周，指着村东一块玉米地问：“咱家的吧？”我说：“是。”

“去看看。”父亲说完朝村东走去。我急忙拦着：“不好走，别去了。”

“去看看。”父亲很固执，脚步没停。我紧跟两步，撵上父亲，扶着他。

走到玉米地头，父亲摸着一穗玉米棒子：“这苞米长得真大，真好。”我说：“现在是新品种，产量高。”

父亲吃力地蹲下去，薅着几根小草。又拿起一块土块，捻碎，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扬到地上，自言自语地说：“现在真是好了，可惜呀，今天这一走啊，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老喽，老喽！”我嗔怪父亲：“不许这样说，您的身体还硬朗着呢。”父亲摇摇头，不再做声。

有一天，忽然接到父亲电话，问我：“也不知道你姐姐们都忙个啥？也不接我电话，还是你好，愿意陪我唠嗑。”

“你不是说，刚刚和姐姐们聊完，才给我打的电话吗，这一会儿咋还忘了呀！您身体还好吧，给您的钱别舍不得花，想吃啥就让弟弟去买。”

“我挺好的，啥吃的都有，啥都不缺，不用惦记。你家的厂房扩建完了吧，多大的？”

“您不是刚刚问过了吗，咋又问？”我明显语调有点提高。父亲叹了口气，弱弱地说：“我怕是回不去，看不见喽！”此时我莫名一阵心酸，后悔刚才和父亲没有了耐心，便撒娇地说：“看看您又这样说，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等考完试，我带着你外孙女去接你回来住几天，她还要和您学写毛笔字呢。”父亲听见我声音柔和了许多，开心地笑了。

“好，好，等你们接我回老家，如果我不能自己回去了，一定要接我回老家啊，你也别太累，别太要强了。”父亲叮嘱。

“好，放心吧，知道啦。”父亲那边满意地挂断了电话。

父亲打完电话后的一天，在外办事的爱人打电话告知我父亲走了。我顿时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弟弟打电话说，老爷子十来天都不吃多少东西了，一直靠打针维持，他还说，老爷子给打电话的那两天，状态忽然好了很多，还能吃饭了，他也没想到会走得这么快，没来得及通知咱们，你快收拾一下，我就到家了。”那边挂断了电话。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原来父亲粘人的电话，就是为了多听听女儿的声音，再回想一下家乡的情景，他知道大限已到，等不到春暖花开，自己还能回老家看看，两天前的电话却变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我好后悔，没和他多说几句话，更后悔自己没有耐心地听他老人家讲完话。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调整情绪，和几个姐姐满怀悲痛地赶往弟弟家，接父亲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