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国华

幼年成长于北地，树木三大金刚，杨树柳树榆树。查资料，显示它们似乎也开所谓的花，而我从未亲眼得见。

村外道路开阔，笔直地伸向远方。杨树立于两旁，树干白色，笔直，如箭穿云。树叶哗啦啦作响，除非落在地上，一生都在拼命挣往天空，外表极具正能量。

柳树要接地气一些，多在坑边。华北平原少河流，但村中的坑洼盛雨后积水，日久天长，竟也似小湖。无人特意种植，有湖即有柳，如有水便有鱼。不同于杨树，柳树常常歪斜，一半在岸边，一半在水上，枯后无人打捞，树干成为洗衣妇的参照物。“到树边洗衣去”，这样一招呼，彼此心知肚明。树干亦是孩子们的玩具，骑在上面打水仗。

一般家庭院子里，鲜植杨柳，多种榆树。榆树不直也不歪，也不成材，但好养。在水土贫瘠之地，扎根枝条就不用管了。春天会长出榆钱儿，从枝上捋下来，可生吃，可拌玉米面上锅蒸熟，淋几滴香油，撒点盐，在贫穷岁月可代饭。

以上几种树，倒有柳絮、杨絮之类，和暖的春风中，在化了冰的泥地上滚来滚去。风若大点，沾到头发上，怎么都摘不干净。

开花的植物也有。吾地产枣，村外成片的枣树。夏日枣花盛开，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枣花甚小，捏在手中如米粒，远望一片浅黄色。放蜂人驱赶着马车前来，在树下搭帐篷，把一个一个方形的箱子排列好。我等孩童当然买不起蜜，有时候会偷着捉一两只蜜蜂，掰开肚子吃那里面的一小点点蜜，挨蜇也就免不了了。

枣树林旁边还有苹果树和杏树，均开花。花期不长，或白或粉。我家先后承包过苹果园和杏树园，果实不涩口时，便在园里搭窝棚，埋锅造饭，日夜驻守看护。而开花时，随人进出。谁会来赏花呢？花再漂亮，也不能吃。村民和园主关注的都是能挂多少果，能卖什么价。我作为园中主人，三十年后回忆起来，仍想不出花朵的样子。树们开花或不开花，在我心中总不是花。花儿们若有知，也许会恨我吧！

还有槐树。槐树籽乃中药，被主人用铁钩子一串一串拽下来，拿到乡里卖钱，叫人艳羡。槐树亦开花，可食，据称多食有毒。吃过一朵，甜丝丝，不觉其美。或是腹内缺油水，凡不能带来油水的，或甜或香，不过表面文章，骗不了肚子的。事后想不通，槐树经济价值高，可卖可食，村中土地肥瘠相似，为何不家家户户都种？

深圳的很多树都开花。

春日木棉，高大的树木上，迸出一个个花朵来，通红通红，无杂质，肥硕厚重。落在地上，似有咣当之音。其象征意义浓厚，它一开，春天就真正来了，像是春天的先锋官，令旗一甩，万物皆应答：知悉。

我曾有诗赞曰：枝头遍染红彤彤，二月木棉露峥嵘。百花争艳情切切，春来伴香意重重。人间芳菲应有尽，浓肥丹赤却无穷。笑看夜来风雨疾，零落成泥还是红。多数人像我一样，把目光都凝聚在这些花上。什么树干啊，什么果实啊，无所谓。

正如夏日之夹竹桃，于路边绿化带中，绚烂成一条纯白色的长带子。名为桃，谁曾见其果实？花朵已成整株树的生命核心。桃之有无，已非必要。我开着车数次从旁经过，固然好奇，却没一次想要跑进绿化带的草丛里寻寻觅觅。从北方漂流到南粤，所见所闻，令心境越来越从容。

若偶然出现果实，反而大吃一惊。如美丽异木棉，秋冬之交，最绚烂的树种之一。我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到它，彼此早由新友成故交。其花纯粉色，巴掌大，满树的花朵能把蓝天染粉。忽一日，花朵陆续落下，奇崛的枝头，挂了五六个酷似芒果的东西，长圆形，新绿色。此处竟有果实！无数个问号和叹号在脑子里盘旋。后问方家，方知确实。此果成熟后，厚厚外皮会自然脱落，露出里面的一团团白色絮状物，柔软而保暖，可做枕头的填充物。

又如冬日之紫荆树，似插了满脑袋大花的傻丫头，头大体小。街头一行行，散发着暗香。为表其特立独行，有的花直接长在树干上。冬季多晴天，灰尘悄悄爬进花瓣。需待雨水清洗一两个小时，雨后的太阳一照，清爽干净，紫得透明。偶有晶亮的水滴啪嗒落下，衬托紫荆之妩媚。这样的花，还要果实干什么。

更如鸡蛋花、风铃木等，各式各样的花朵，虽委身于树，并无依附感，反有“我的地盘我做主”之意。有树干和枝条支撑，诚然好；想象着，若枝干撤走，它们不一定跟着走，甚或坚决地留在半空，就那么悬着，也不突兀，不散不乱不凋谢，自成一体。

花朵之独立，对枝干并非不恭。枝干亦坦然，绝不追问谁主谁次。花有花的事儿，它有它的事儿。在一起时，路人看到的是满树娇艳。花朵凋零时，树干仍顾盼自雄。

北地之树，大多少花，或有花而为果实湮灭。南地之树，大多花即一生。两者之迥异，岂有谁优谁劣？无此对比，怎知枣花成蜜之前的隐忍之美；无此对比，又怎知紫荆之独立亦是一个大局。吾生长于北地，倚北方之树；绽放于岭南，仰南方之花，心安矣。